云天青

我的一个道长朋友

我有一个道长朋友。
准确来说,是一个叛出师门的琼华派弟子。
离经叛道,背弃师门,不得好死。
这是别人对他的评价。

第一次见到他,他坐在酒楼里,笑嘻嘻和店小二打赌,说他能三坛不倒,少年的面孔,眉宇间却一派逍遥自得。
那一顿他成功免单。
最后是店小二黑着脸捂着干瘪的荷包把他扫地出门。

他离开的时候,迎着落日余晖,吊儿郎当的背影,手里勾着酒壶,脚步却稳稳当当,看似老不正经的走路姿势,其实站得比谁都笔直。
负剑前行,身无分文,空空的酒壶在他掌心旋转。
好一个意气风发的少年郎。

第二次见到他,他坐在路边搭建的简陋茶棚,有一搭没一搭地晃悠着腿,品茶的姿势却别于身旁武夫浪人,我坐在旁边的木桌,从一举一动中窥出他骨子里到底还是个风雅之人。
忽而当地凶神恶相的地痞流氓纠集,上前强收保护费,作势要掀摊,几位武人见势单力薄,不敢招惹,作鸟兽散。茶娘一脸焦急无奈,连声诺诺,面对恶霸的蛮横要求泫然欲泣。
我虽有帮手之意,奈何只是个手无缚鸡之力的书生,平恨弱小无力,只能坐在原位敢怒不敢言。

他依旧一副风轻云淡的品茶模样,仿佛这味道单薄的淡茶之中大有深意,连那群莽夫都不屑一顾。

当那群流氓为首的准备对茶娘动手,我看着怒火中烧,他突然悠悠地伸了个懒腰,惬意地叹了一声,我却分明看到原本在他手中的茶杯挟着一股劲风脱手,稳中头子的额头,登时见血。

一群体格健壮的男子围着中间满脸横肉的男人嘘寒问暖,这画面倒真让人忍俊不禁。

我没收住脸上的笑意,那群地痞登时怒气冲冲,在背后叫嚣着要冲上来,我看见他漫不经心地转过身,一只手懒洋洋地支着脑袋,半阖的双眼慵懒一瞥,又是一个呵欠,我面前桌上竹筒中的木筷齐飞,纷纷射中那群人的要害,顿时呻吟遍地。
这次我连他何时出手都没看清。

他背起包袱站起来,顺走我放在桌上的茶杯,朝我眨眨眼,转身向茶娘走去,看也不看地踢开脚边流氓头子的身体,杯子脱落,砸在那张面目扭曲的脸上,撒了些茶水,低头笑眯眯地对着地上的人道歉:“不好意思,不小心手滑了一下。”看似无意,却有几分威胁的语气。
转身正经地向茶娘作揖赔礼:“对不住啦老板娘,不小心摔坏你的杯子,”摸出二钱递去,“多亏老板娘指点,我已寻到阴阳紫阙。这二钱权当赔偿。”

那茶娘本已对他感恩戴德,想不到他还赔钱道歉,更是感激不尽:“恩公哪里的话,要不是恩公多次解围,我这小店早就开不下去了。恩公奔波数月,身体已经这般虚弱,不如再多歇息一会,何苦急于一时?”

我才注意到,那人确实比上次见面沧桑许多,许是这段时间劳累不少,眼下泛着淡淡乌青。

他没有多言,笑笑离去,身影有些虚晃,像是在强忍隐疾。

目送他御剑离开,我向茶娘打听,茶娘似有惋惜:“这位道长本是琼华派弟子,听说违了门规叛逃在外,不仅被教训过的邪派追杀,还被以前的门派通缉。他常年隐居,此番冒险入世,穷尽山水寻这阴阳紫阙。我挽留他稍作休息,他不听,不仅是为急着回去,也是怕连累了我这老婆子呀。”

我闻言内心复杂,留了几两银子,算是替他帮衬这茶摊。

第三次遇到他,竟是在奈何桥边。
我因卷入家族纷争被害,终年二十有一。不料却在路过奈何时遇见旧人。
桥上魂灵匆匆,丝毫不想驻足片刻,而他仿佛静止在人流里,融为彼岸花中的一道风景。
我看不懂他为何变得伤感,就如我不知道他平生经历。
那彼岸花能侵蚀魂魄,靠近时有撕裂咬噬的痛苦,他站在中央,是想让这痛苦唤回逐渐溃散的神智吧。

我忍不住唤他,好歹生前来不及结交,死后有这种机会怎么甘心错过。

于是奈何桥边,两鬼交谈,其中一鬼手里还端着空碗,一边仔细地倾听。

我想探索他的平生,他却给我讲了一个故事。简短的话语,概述了一个复杂纷乱的故事。

震惊也有,好奇也有。

我没有开口问他,里面的人是不是他,但我却能肯定,他的那个道长朋友,是他豁达随性的一生里,唯一解不开的心结。

我问:“为什么那个人明明深爱道长,却与道长喜欢的师妹结为夫妻,还为她牺牲自己?”

“原来,在旁人看来……死生相付么?”他低着头,垂落的发遮住侧脸,我看不清他的表情,却听到他轻轻笑了一声,似是自嘲,似是无奈。

“许兄有没有听说过一句话。”

“什么?”

“喜欢一个人,真心想对他好,就希望他能开心,如果不能,让他了无牵挂也好,就算他不知道,也没关系。”

“你是在替他照顾……”我霎时止住话头,不敢去看他表情。

他没有介意我的鲁莽,对我笑笑,不知怎的竟递给我一盏茶:“当年浪费了许兄一杯茶,天青给许兄赔罪。”

“也好,我还未试过在地府喝茶。”
茶尽人别。

孟婆给我盛汤时,抬头望了我一眼:“你和他聊过?”
“是啊。”我回头望向来路,他站在桥边,笑着目送我。他很高兴,好像憋了许久,终于有可以知交相谈。

“唉……”孟婆低下头,不再言语。

我喝下汤,记忆开始模糊。

随着众鬼飘向轮回井,临走时,我费力地回想什么。

迷迷糊糊坠下时,我突然想起,在这一生真正结束之时,我认识了一个道长朋友。

我的这个道长朋友,也曾意气风发,斩妖除魔,匡扶正义,济世救民。

他的一生光明磊落,却自认负人许多。

我很自豪能够成为他生命中的一个过客。

但我也有些自作多情地惋惜,这世上又少了一个能与他交流共情的人了。


end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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