云天青

心还在,人去了

Lesbo:

更文之外,说一点儿废话。





与其不足而相爱,岂若有余而相忘。



——郭象 《庄子注》






《义城篇》读到一半,我大概就知道结局大约会是如何,也顺带笃定自己会为薛洋与晓星尘写点儿什么。对待薛洋与晓星尘,我自己是劈成两半的:一半是乖读者,老实巴交地跟着作者的铺陈叙述走,她写什么,便是什么,她说薛洋十恶不赦,我便认他是死得其所;另一半却任性得多,我惯来喜欢在这种大是大非里琢磨出些丝缕来。


早些年前看《犬夜叉》,奈落消失的那一刻,说:「我只想要得到桔梗的心。」这一话曾让我唏嘘多时,也让我第一回知道,原来这世间的爱情,并非都是自然而然、顺理成章,并非都是缘起情定、遍历波折、白头偕老的。我曾说,奈落的爱,倘若能够得上爱,也是与正常绝缘的,他缺乏爱所需要的宽容、坦诚和磊落,所有的言行举止,都过分极端。然而,奈落的幡然醒悟虽然来得太迟,终究是来了。


反观薛洋,他始终未曾真正言明心中所愿为何——即便是要魏无羡修复晓星尘的灵魂,却也未曾坦明个中缘由——所以,此处最让我感到唏嘘的是,薛洋究竟明不明白自己的心。当魏无羡揭穿他杀常萍的理由时,薛洋的反驳是何意?是他其实早已明白自己待晓星尘的心思,却仍然极力遮掩?还是他果真是拿这一套说辞来说服自己,尽管他所作所为已然出卖了他?


如果是前者,我多少还替薛洋感到一丝庆幸;如果是后者,便更悲一重了。


薛洋并非不知道善恶、是非、曲直是什么,并非不知道这些有何意义,否则他如何借此来挑拨离间,否则他的讥嘲怎么会一举击中宋岚和晓星尘?然而这种知道仅仅止于认知,说白了,薛洋的这些「知道」无非一种机心巧智——他之所以笑晓星尘不懂人世,说的便是晓星尘不懂得人间这种巧言令色、虚伪矫饰,不懂得攻于心计谋略;而薛洋自小吃苦流浪,摸爬滚打,对这一套自然是熟稔于心。


但是我说,薛洋知道,却不能够理解——即便屡遭挫败,人们却始终捍卫这善恶是非,始终晓得宽恨恕恶,究竟是为了什么——他缺乏对大多数美好感情的切身感悟。或许他模模糊糊地体会过,比如他要替遭受辱骂的金光瑶出头,而这般举动意味着什么,薛洋却极有可能缺乏自觉。


相比之下,魏无羡对蓝忘机说,你特别好——这种「好」,是忠贞不移、至情不渝,是患难与共、生死相许;无有所图,无求回报,也无需心算,无怨无悔。忘羡二人所拥有的爱,始终是充盈饱满的,推己及人,不仅有二人之间的脉脉深情,也连带着对旁人的体恤照顾。而这也才是世人所乐意见得、所渴望拥有的。


爱,是目的,而不是达成目的的手段。可这样的爱,需要智慧、需要忍耐、需要磨练,更需要运气——薛洋当然聪明,可惜这种聪明远非智慧;他有足够的忍耐,然而他的忍耐仅仅是求生、报仇之需;他自然也不少磨练,然而这种磨练于薛洋而言,只是一种无目的、无结果的损耗,从中却一无所获。


而运气——就收获爱的运气而言——薛洋可能是全书中最背运的。


我并不想将一切都归咎到常慈安身上,尽管那确实是一切的开始。然只此一回,并不足以酿成一个完全的恶人——薛洋的一生,正如河口淤泥沉积,长年累月,积重难返——金光瑶之于他,更像是两架合作起来运转良好的机器,他们之间的默契,在于二人恰当将彼此作为手段,如我之前所说,那其中或许有模模糊糊的友谊。但是,金光瑶包庇薛洋,和他临终之前推开蓝曦臣,完完全全是不同的。前者至多是一种袒护,而后者却出于另一种动机。


这么说,并不是贬低恶友组,相反,这种袒护对于薛洋来说,也已经是极为难得了。他入金门,为客卿,原本并不是为了在感情上收获什么;然而金光瑶并未亏待他,作为宗主,也够得上仁至义尽——说来,金光瑶待人,手段高明,懂得恩威并施,顺水推舟,面子功夫极佳,点水不漏。论说机心巧智,他简直是登峰造极。所以,他所流露出的感情,就如同一只玻璃球,光溜溜的,连个缝儿都没有;时间久了,便让人以为,他连心也是那样通透的,一眼望过去,什么也没有。


因此,蓝曦臣之于他,是个极为特殊的例外。


再说回薛洋。晓星尘大约是唯一一点运气,但是这运气过于稀薄,又生生被他自己糟践了。


义城相逢,对于晓星尘来说,就结果来说,确实是一场劫难;就过往来说,是夹缝里的一丁点的星火。同是天涯沦落人,相逢何必曾相识。只可惜,偏偏就是个曾相识。


他搭救薛洋是出于良心本能,正如他照顾阿菁,正如他下山救世,正如他出面替常氏主持公道,正如他还宋岚一双眼睛——他的所作所为,是一个完完全全的义人,从中让人挑不出一丁点儿私心和机谋——这与宋岚颇为相似,却有不同。傲雪凌霜,宋岚是有一股孤高胆气的,然而这种胆气略微偏执了些,使得他一开始没能禁得住挑唆;但他又足够清醒,不至于昏头,也从未发自内心地怨恨过晓星尘。


实际上,这股刚直不阿,这等心胸抱负,晓星尘起初也是有的,不然他不会拒绝为客卿,不会与宋岚结交,更不会在常氏案上不依不饶,软硬不吃——但是,宋岚的耿直,铁骨铮铮;而晓星尘的坚毅,则如同水一般,抽刀不断,滴水石穿。而义城中晓星尘,分明是失却了一些东西的。


他仍然有心主持正义,在义城猎尸,为民除害;但他已经不再是初出茅庐的晓星尘了。正直之下,蒙着一层悲哀的底子——这其中有他被常萍拒绝的疑虑,有他对宋岚与白雪观的歉疚,也有他终于意识到人世复杂的惶惑。但他仍然对两个陌生的晚辈保持着温情,十分照顾,这却是极为难得的。


这也是晓星尘的过人之处,他对诸般善念的秉持,使他能够克服自己的不幸,继续前行。按说,薛洋的出现,未尝不是给了他一个机会——当然,这个机会的意义,对于薛洋来说,更为重大。我在《义城抄》里写了四段往事,说来,编造一些温情是很容易的,感动一时,也是很容易的,改变一个人,却是极其难的。


两年,太短了。指望两年相处就将薛洋前半生所攒下一切都一笔勾销,这不可能,至多刚够将薛洋心里的积弊软化一丁点儿——可惜,这点苗头还来不及再抽出半寸的时候,一切就这么结束了,叫人扼腕。


因此,许多人说,若不是宋岚出现,这一切或许都不会发生——我倒不这么看。且不说宋道长何辜,即便宋岚不来,这种天长地久也不过是一种微渺的假象:建立在谎言之上的太平,就如同流沙之上竖起百尺楼台,稍有风吹雨打,便会倾塌;拖得越久,所陷越深,等到真相大白的时候,也就越发令人难以面对。


是人间世辜负了晓星尘的善意,而薛洋正是促成这一切的根源。然而,命运的吊诡之处,便是报应不爽——负情之人,无有鬼谴,必有人诛——由魏无羡和蓝忘机终结薛洋性命,正是如此。


薛洋手心里那发黑的糖,是一个注定不会结果的种子,先天不足,后天畸变。所以我说,薛洋某种程度上是最倒霉的那个人,每一个人都该有那么一个机会:一碗藕汤,一只小狗,一段萍水相逢,一次舍身相救——然而,独独这一颗糖出现得不是时候,它无法从根本上改变什么,却又将一切颠覆。


「可能是无聊吧。」


当薛洋这样说的时候,我想,他没有费心编造一个理由——尤其是和后来面对魏无羡时的大段说辞相对——也许并不是因为他想敷衍晓星尘,而是他可能隐隐意识到,原来这世间确实存在什么东西,不是为了报仇,不是为了利益,不是为了任何外在理由,就是彻彻底底的由衷之情——原来有人肯为他疗伤、与他一道生活、给他糖吃,并非是要戏弄他、折辱他、或有求于他,而只是一心为他好罢了。


这也正是何金光瑶最后一把推开蓝曦臣,让我感慨之处——因为这恰恰没有任何缘由——他对自己的兄弟、父亲、妻儿痛下杀手,都有各种各样的原因,并且他始终因此而为自己开脱;但是他推开蓝曦臣,却并非如此。我一直以为,真正的爱,爱其所是,故而能够包容一切而无怨无悔,从而也不需要找任何理由来说服自己,也不会生出任何动摇。


薛洋、金光瑶是不是恶人?当然是。该不该得一死以明公义?然而,爱与不爱,不是凭他是好人还是坏人说了算。




我不能免俗,写《执惘录》,为他二人捏造了一个有所交待的故事,写《姑苏语丛》,要阿瑶说出那句话——为的只是一个机会,将从前来不及想明白的、来不及说的,统统都说出来,不是为了让对方明白,而是要让自己明白。


爱是稀罕的,相比之下,恨、怨、憎、悲、喜,都算不得什么了不起的事。老实说,我若是晓星尘,那般月明风清,既不会恨薛洋,怕也不会对他多出半分心来,大抵世间恩怨,过眼烟云,以道长的那一颗心,该是任由往事随风散去。至于蓝曦臣与金光瑶,要说来,也是郭象那一句话,与其二人因为不足而苦苦相持,不如各自散去,各归其处,得以饱足。


然而我不免有点儿私心,只好叫他们继续纠缠下去了。


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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